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在平南,莫非大人與這妖女也是一丘之貉?”鐘玉珩怒嘲道。

“放肆!”洪佩山的親隨上前抽出刀刃,“敢對參將大人不敬,你不想活了吧?”

鐘玉珩臉色變了又變,難抑暴怒之心,驟然出掌轟向那名親隨。洪佩山只覺身畔似有山巒般的壓力震過,站在他身邊的親隨已慘叫一聲,被擊飛到艙壁上,落地後口鼻出血,全身軟如泥,似乎骨頭皆被震碎,不過幾個呼吸,已然氣絕。

所有人都看呆,洪佩山大驚失色,往艙裏退了幾步,旁邊呼啦圍來一群士兵。

“大膽鐘玉珩,你這是謀害朝廷命官,不想活了?”洪佩山驚怒交加。

霍錦驍與東辭對視一眼,均從對方眼中看到詫異。這鐘玉珩原本習劍,右手被廢之後怕是改練了別的功法,掌力十分古怪,行事也越發毒辣乖張了。

“洪佩山,這趟出兵,我們三港武林傾巢而出,為朝廷共謀大事,你卻說退就退,別說我不同意,就是我這些朋友,恐怕也是不服。”鐘玉珩指著海面。

洪佩山望向四周,海上停著的戰船甲板上都站滿人,半數以上是三港綠林的人,都遠遠看著他們這裏,他臉色數變。行軍作戰,最怕兵變,而他如今難以服眾,鐘玉珩的人加起來已逾總兵力的三分之一,又都是江湖人,在內部動起手來,他們討不到好。

思及此,他不由望向霍錦驍。

要接她回去的船已經備妥,霍錦驍卻未離去,收到洪佩山為難的眼神,她冷冰冰開了口:“鐘玉珩,朝廷有朝廷的規矩,可不是逞兇鬥狠的江湖,殺人是要償命的,你還想在軍中脅持參將大人,若按軍法,你不知死幾次了,打算讓三港英雄都陪你被官府通緝?”

此語一出,有人便面現矛盾,確如霍錦驍所言,來的這些人之中不乏在三港開宗立派紮根三港的,本就不是亡命之徒,若為此事陪上身家,那真是不值當。

“我哪敢威脅大人,也行,大人退兵,我們留下!船借我們用用。”鐘玉珩不以為意地笑了笑,根本不在乎霍錦驍說的這些。

霍錦驍沈眸略一思忖,覆又道:“鐘玉珩,你也不必為難洪大人,江湖事江湖了,我們按道上的規矩來,以武斷輸贏,手底下見真章。你們挑個武功最強的人出來與我比試一場,若贏了,我的性命隨便你們處置,若輸了,你們就聽從洪大人之命行事,如何?”

東辭倏爾握緊雙拳,眉目頓時沈如深海。

鐘玉珩瞇起眼思索片刻,道:“好一個江湖事江湖了。”

“你們敢麽?”霍錦驍激道。

“有何不敢!難道我們還怕你不成!”有人喝道。

“那就來吧,誰要同我比試?還是你們打算所有人一起上?”霍錦驍揚眉怒笑。

“我們這麽多人打你一個小姑娘,勝之不武,傳了出去也不光彩。玉珩,挑個人和她比吧。”一直站在鐘玉珩身後的老者開了口,這人名喚崔煥,也是三港的武林泰鬥。

“好。”鐘玉珩走上前,轉轉左手,剛要開口,身前人影一閃,被人擋住了道。

“我和你打。”

溫潤的聲音響過,所有人都是一驚。

魏東辭站在霍錦驍面前,目光似被冰川折射出的日光,雖然耀眼卻毫無溫度。

霍錦驍也怔住。

“盟主,你憑何與她單打獨鬥,別是假意比試,要放走她吧。”鐘玉珩冷嘲。

“你們不是不相信我?想要我大義滅親?”東辭一邊出聲,一邊展臂而舉,黑青的經脈忽然從手臂蔓延自手背,“再怎麽說,我現在也還是六省盟主,統領三港綠林,此戰本該由我親自出手。我與她一戰,不計生死!至於我憑何出手……”

話音未落,他袖中忽竄出滿天赤紅蠱蟲,黑壓壓地飛在身後與天際,發出嗡嗡響動震得四周劍顫。

鐘玉珩大驚,噔噔退了數步,旁邊一眾武林人也盡皆退開,全數色變。

“東辭……”霍錦驍怎樣也沒料到他會在大庭廣眾之下將自己的秘密曝露,心裏已然大慟。

東辭手指空抓,經脈自肌膚上浮起,宛如毒蔓扭蔓猙獰。

一向清俊飄逸有如謫仙的男人,忽然變成了地獄惡佛,手執屠刀,叫人不禁心生恐懼。

船忽有些輕微震動,有人探身看了眼水,駭然驚道:“水,水裏好多……”

後面的話再也出不來。

眾人都跟著看向海面,只見一片黑壓壓的東西從船底游出,也不知是蟲還是魚,只看得人頭皮發麻。

蠱王魂咬之召,縱深海亦有蟲應。

“夠資格了嗎?”魏東辭轉身問眾人。

無人敢再開口。

————

戰場並不在洪佩山的督船上,而是挑在了霍錦驍來時從平南開出的那艘船上。四周的戰船漸漸靠近,所有人都上在戰船上觀戰。

風起浪湧,船動如葉,黑壓壓的蟲群飛舞著,像墜在半空的雲。

霍錦驍與魏東辭相視而立,手中長劍指地,晃折出冰冷劍光。

她從未想過有朝一日,自己會與他為敵。

“為什麽?”她問他。

“你是平南景驍,我是三港盟主,事已至此,不打不行。”東辭淡笑,頰上也有幾縷黑青經脈,一張俊顏無端猙獰,只有那笑,仍舊如昔。

“為什麽你要來應戰?”霍錦驍握緊拳。這戰,要怎麽打?

“錦驍,我知道你心裏怨我錯殺祁望,也怨我下令攻打平南,此戰就算我與你了結這兩樁事。”東辭目光半落。洪佩山和鐘玉珩聯手出兵攻打平南的計劃雖與他無關,但昨日出船偷襲平南之戰,卻的確出自他之手,無可辯駁,他想從平南將她尋回。

霍錦驍已經從洪佩山口中得知此事的大概經過,陰差陽錯的禍亂,沒有根源的仇怨,聽起來像上天的惡意捉弄。

她動不了手。

“你若不動,那我先得罪了。”東辭話音一收,退後半步,人影已然裹進蟲群之間,再也不見。

天上蟲群往霍錦驍疾速飛去,似天降毒雨。

霍錦驍不能再避戰。

————

“炎哥,快看。”玄鷹號上的瞭望手指向遠處。

許炎已經手執觀遠鏡在看。

自從霍錦驍被帶到對方的戰船上,他便密切註意著那邊的動向,可發生的事卻著實透著古怪。

“把船開近些。”

隔得有些遠,即便有觀遠鏡,他也看不清情況。

天空和海面皆有異動,他很難讓自己冷靜地呆在原處不動。

————

“哥,把船開過去,近一點,快!”丁鈴也已註意到海上非同尋常的情況。

“知道了。”丁喻一邊吩咐手下將船開近,一邊沈聲道,“他們兩這是要打?”

丁鈴搖搖頭,她看到巫少彌站在船頭的舷尖上,一動不動。

誰都不知道出了何事。

————

無數人的無數目光,都盯緊這場比鬥。

霍錦驍卻只聽到自己劍尖傳來的一聲輕微裂響。

那是劍入心臟之音。

不偏一分,不差半寸。

她想起多年前跟他說的話。

“咚糍,若我行走江湖,一定會是最厲害的俠女,懲惡揚善,比我爹我娘還要厲害!”

可如今,她好像成了四海八荒裏最厲害的魔女。

作者有話要說: 唔,紀念一下,本章24小時內的評論送紅包,愛你們。

☆、長生雙命

不知可有人試過, 將劍刺進心愛之人胸口的滋味?

人沒了心可還能活?

她師兄那麽聰明的人, 可會醫他自己心上這道傷?

霍錦驍不知道。

殺東辭這日,萬裏無雲, 碧波微粼,是這海上難得的平靜時刻,風雨皆無, 四周都是人, 看著她的劍,看著他的血。

黑壓壓的蠱蟲一只一只落到地上,像下起傾盆大雨。

她和他相識有十六年……還是十七年?記不清了, 從她記事以來他就在,像她生命裏伴生的草木,在地上各自繁盛,可根卻在地底深處相結, 像緊密相聯的血脈。

“說好的,同去同歸,你為什麽騙我?”

她抱緊他, 呢喃著。

鳳冠未覆,嫁衣尚新, 家中新貼的喜字猶展,匆匆數日, 春華落空,烏發難結,少年心事, 只剩舊憶。

這段血路盡頭,為何還是只剩她一個人?

————

夏雨來得突然,烏雲驟然聚湧,頃刻間下起滂沱大雨,山間的路被雨水澆得泥濘。林間樹木簌簌作響,葉片叫雨打得劈啪作響,像突如其來的哭泣,四面八方流過。

有人踩著滿地泥濘急跑而過,蓑衣下擺露出的青裙蹭了一大片泥水,她也不停步,仍是賣力跑著。很快,她便跑到山崖下的石洞前,氣喘籲籲地放緩步伐。

石洞幽深,裏面一片漆黑。

洞前有人撐傘站著,傘沿的雨水串成線落下,雨氣潮濕了他身上衣裳,肩頭衣袂袖子全是大塊水痕,這人也不知在雨裏站了多久。

“阿彌。”丁鈴喚了他一聲,把笠帽從頭上摘下。

巫少彌轉頭見了,將傘撐到她頭上。

“你怎麽來了?”他問她。

“小景姐怎樣了?”丁鈴一邊說,一邊把藏在蓑衣裏的食盒拿出來,她來送飯的。

巫少彌搖搖頭,臉上是無法掩飾的擔憂:“一天一夜,沒出來過,也不讓人進去。”

他想進去陪她,都被她的劍氣擋在洞外。

昨日之戰,他站在船上看得最清楚,霍錦驍不偏不倚刺中魏東辭心臟,而那一劍本該刺空。從那時起,她腦中繃緊的弦就斷了。跟著霍錦驍兩年半,他還沒見過她像現在這般,生氣盡空,鮮活不再,眼神都是灰暗的,看得人心裏抽疼。

可誰都給不了她安慰。

從船上回島之後,她就抱著東辭屍體進山,躲進這山洞裏,萬事撒手,誰都不見。

“你在這裏守了一天,吃點東西。”丁鈴打開食盒,拿出荷葉包的兩個包子塞進他手。

巫少彌沒什麽胃口,卻還是接下。丁鈴拍拍他的肩,蓋上食盒,又往前走去。

“你吃著,我給小景姐送進去。”她快步沖出傘。

“別去!”巫少彌聞言心頭一緊,扔了手裏的包子,飛身上前。

轟——

劍氣驟然劃過,洞前地面飛起一片碎礫。丁鈴被巫少彌緊緊拽著手臂拉到身邊,心有餘悸地看著洞口地面上深淺不一的數道劍痕。

巫少彌苦笑,要是能進去,他早就進了,怎麽會在雨裏站這麽久?

魏東辭之於霍錦驍,終究是這世上無可超越的存在。

————

大風大雨,海浪洶湧,玄鷹號晃得厲害。

冒雨觀察敵情的瞭望手忽然很快爬下桅桿,往望月艙跑去。

“炎哥!”

望月艙內,許炎正與周河等人商討應對三港水師之事,聽到急報聲不由蹙眉,皆朝門口望去。

“炎哥,退……退了。三港的船撤退了。”

許炎猛地站起,只字未說便朝外匆匆走去,也不撐傘,淋著雨到船舷邊,拿著觀遠鏡遠眺,壓在海線上的船只,果然像螞蟻船緩緩往外退去。

巫少彌說霍錦驍說服三港退兵,此話果然不假。

眾目睽睽之下,她又手刃魏東辭——

只怕從今往後,中原已無她可立足之地。

“小景呢?出來沒有?”他轉身問起。

“沒有,還躲在洞裏不肯出來。”回話的是林良,他隨巫少彌去看過她。

許炎輕嘆一聲,眉間冷凝似雪消融,竟生出幾分感慨之色。

“有空再去勸勸她,雨天潮濕,屍首久放易腐……讓她把人入土吧。”

她憑一己之力退兵,又殺了魏東辭,這個交代,已無可置喙。那一戰翻雲傾海,縱然是他,也絕想不到她會真的對東辭下絕殺之手。

親手殺了所愛之人,那滋味,恐怕不好受。

“知道了。”林良語氣平平。

勸她……她連人都不見,躲在洞時陪著東辭的屍體,他們縱然想勸都無從勸起。

苦笑。

“魏東辭是六省盟主,要殺她報仇的人肯定很多,如今三港她已經回不去了,只能留在東海。祁爺交代過,日後不論何事,他不在了,便尊她為主,從今日起,平南就算……易主了。”許炎看著遠處緩緩退去的船只,沈沈開口。

“報——”

正說著話,另一艘船緊急靠來,有人跳上船,邊跑邊稟,連禮都顧不上行。

“炎哥,沙家和宮本家的船隊逼近平南南側。”

“什麽?!”許炎轉身。

“這該死的沙老賊!想趁火打劫不成?”林良第一個罵出聲來。

他們若挑在這時候進攻,豈不正是瞧準平南正和三港開戰,想借此機會分杯羹,將平南當作盤中魚肉,一人一筷夾走分光。

“你們幾個聽清楚了,三港退兵之事暫不外宣,他們想攻,爺就陪他們玩玩。去給查清楚,他們船數多少,船力如何,還有行進路線與位置……”

許炎一邊走回艙房,一邊吩咐,末了又想起一事,朝林良開了口。

“大良……再去請小景。”

請她,也要她願意出來。

林良將那聲輕嘆放在心裏,默默領命。

————

幽深的石洞裏燃著堆篝火,火燒得不算旺,照不清洞裏景像。

洞裏的潮陰之氣很重,雨過之後壁上的嶙峋礫石發潮,往下滴水,洞頂結著不見天日的藤蔓,像巨大的蛛網,等著洞裏的獵物上鉤。

洞的深處鋪著一叢幹茅草,魏東辭被放在上面。

仍是死時的衣裳,天青色長袍,胸口綻開一簇暗色的花。劍透心口之裏,此花最是鮮艷,後像慢慢幹涸發暗,像枯萎一般,成了黯淡汙色。

霍錦驍蜷坐在他身旁,木然看他。

那張臉蒼白無色,不會朝她笑,也不會對她蹙眉。他的手貼著地面,不知僵沒僵,她只記得那手撫過自己臉頰時的溫柔與暖意。他那麽喜歡鉆研醫術,一手金針刺穴不知救過多少人,手若僵了,針便拈不好了吧?

還有那雙眼眸,藏盡她一世璀璨,可她竟再不能見著了?

她怎能放手?怎能舍得?怎麽能把他葬入土中,留他一人面對走不出的黑暗,而她再也看不到他。

天上地上,傾其所有,她都見不著他這人。

她舍不得。

洞中無日月,她不知道時光幾何,就這麽守著。枯骨腐肉,他也還是她的魏東辭。

“東辭……”

喃喃幾聲,她探手撫向他的臉頰,自眉心沿著鼻尖一路點至他唇瓣,最後握住他的手閉上眼。手背上忽有微動,她陡然睜眼,怔怔看他半晌——

人死不覆,她是魔怔了。

如是想著,心裏那點微弱的火苗被自己澆滅,只剩麻木的痛。

目光緩緩垂落,她心思浮沈,想起舊事,唇邊泛起笑,眼裏滴下淚來,落在東辭手背,燙得像火慢慢燒開。

冰冷無力的手猛然收緊。

霍錦驍震呆,只聽到微弱沙啞的聲音。

“心上長生蠱,命中不死身。”

她的手被他拉著,按上他心口血花。

“小梨兒,我有兩條命,兩條……都是你的。”

世無不死藥,但有護命蠱,魏東辭的長生蠱,宿於心臟,沒有別的用途,只用來護心。她刺他哪處要害,他都可能死,只有心臟,死不掉。

“……”霍錦驍已然失神。

至悲至喜過後,便是至怒。

————

時入七月,伏天暑熱,衛所的議事廳窗門緊閉,裏面正在議事的人已是汗濕重衣。

歷時半月,沙家的船已被平南打得倉惶而逃,已離平南海域,如今許炎召集眾人前來商量的,正是要不要繼續追打沙家和宮本家一事。

“炎哥,窮寇莫追,沙家是三爺的人,宮本家是東洋浪人,與三爺亦有瓜葛,恐難徹底剿除,不如暫時算了。”

“可這事就這麽了了?我們都還弄不清他們來襲所為何事,三番四次滋事,當初連祁爺都要下手偷襲,就不怕其中另陰謀?我覺得要追。”

“沙家在平南附近占下三處小島為據,這不是要善罷幹休的意思,恐怕是準備和我們耗到底。”

“不妥不妥,不能主戰。如今祁爺不在的消息已傳遍東海,前有三港來攻,後有沙家,東海諸雄都對平南虎視眈眈,此時出戰,怕被人趁虛而入。”

眾人各持己見,商議不出結果,許炎越發煩熱,拿著扇不住地搖。

“她還不出來?”他忍不住又問林良。

十五天了,霍錦驍還是沒從山洞裏出來,魏東辭那屍首恐怕都被蛆蟲啃盡,她竟然還守著,也不知在想什麽。

林良搖搖頭,最近倒是好一點,她肯讓人把飯食擺在洞口,但仍不讓人進洞。

許炎捏捏眉心,拿不定主意。這些事從前向來是由祁望決定,他只負責出戰而已,叫他領兵作戰可以,讓他決定一島大事,他便有些力不從心,畢竟要顧慮的東西太多。

眾人的商議正膠著著,議事廳的門忽然被一陣猛風撞開。

“既然各家都虎視眈眈,就讓他們睜大眼看看平南的實力。我主戰。!”

冰冽的聲音與一道纖細的人影同時出現。

霍錦驍著一襲紅衣出現在眾人眼中。她瘦了許多,飽滿的雙頰削下,下巴也尖了,棱角越發明顯,獨一雙眼睛,尤顯銳利。

她身上有什麽東西不一樣了。

像出鞘的劍,溫柔不再。

作者有話要說: 終於把當初放的這個預告寫過去了。

《怒海》卷完結。

大女主戲上場——

對了,這兩天總是有評論被系統吞掉,有些我後臺看得到,但前臺出不來,昨天那章也有幾條,我能看到的都發紅包了,就是不知道收不收得到。

☆、蛟出平南

東海八月, 驟風季。

不止是海, 諸島之間的情勢都如驚濤將至,駭浪狂湧, 風雨欲來。

平南島便是其中一股風。

五月末,三港水師困攻平南,燕蛟景驍獨戰群雄, 退敵千裏, 劍殺六省盟主;六月中旬,祁望失蹤消息傳遍東海,燕蛟景驍正式接任祁望成為平南第二任島主, 同掌雙島;同月,平南出船擊退雙獅沙劍平與宮本的聯合船隊;七月,平南、燕蛟合兵,攻打雙獨在平南海域附近所占三處小島, 大勝,奪島三座,船只、俘虜不知何幾;七月末, 雙獅號潰逃回巢,景驍發令, 追剿,斬草除根。

八月, 祁望立衣冠冢。

……

懸崖風大,吹得人眼睛睜不開,穿著五彩百納袍的老嫗手持長杖, 正以滄老卻渾厚的聲音唱著古老的祭歌,韻尾起伏,和著長杖上金鈴的清脆聲音,在風中遙遙傳遠,仿似能傳遍整個東海,指引亡魂歸來。

黃符與紙錢灑了滿天,飄飄揚揚地飛下懸崖。

遠處,很多平南人著一身素衣靜靜圍站看著這一幕。

不多時,祭歌停止,林良跑過來,低聲道。

“景姐,炎哥,招魂儀式完成了。”

風太大,迷得林良快睜不開眼,恍惚間他看到霍錦驍點點頭,竟有些陌生。

祁望從魔鬼崖跌落已有近三個月,能用過的辦法都用了,至今未尋回屍骨,也無法確認生死,不過眾人皆知兇多吉少,生還的機會渺茫。前幾天沙家徹底被打退,霍錦驍這才下令,給祁望招魂、立衣冠冢。

“那就回去吧。”許炎道。

霍錦驍看著遠處緩緩走回的招魂隊伍,頭發銀白的巫女邊走邊搖鈴,身後的童子恭敬捧著篾籮,裏邊放的是祁望從前常穿的一身衣裳。

只望了兩眼,她轉身便離,身後撐傘的丁鈴匆匆跟上。

滿崖站的人都不約而同避向兩側,讓出條道來默請霍錦驍下山。風吹得她一身素衣直往身側飛,貼出玲瓏瘦骨,伶仃似劍。

————

祁望的衣冠冢立在平南島北面的山頭,可遠眺東海,俯望平南,絕佳的風水寶地。

碑起冢立,祁望的死好像成了事實,平南的人泣不成聲,許炎也紅了眼眶,霍錦驍看著碑上漆紅的字,忽想起那日在七星山陪著曲夢枝的祁望……

眾人哭過一陣,再迎祁望的牌位入祠堂。

“景姐。”林良將點好的香請到霍錦驍面前。

霍錦驍接過。

三柱清香散出幽幽氣味,她執香對著牌位三躬身。

“還請祁爺在天之靈,佑我平南風調雨順,百戰不殆。”

“佑我平南風調雨順,百戰不殆。”身後站作三排的人隨著她同時躬身。

將香插/入四足青鼎內,霍錦驍轉身,一改臉上沈肅表情,揚聲喝道:“好了,準備一下,馬上啟航!”

啟航,攻打雙獅島。

————

同年八月底,平南與燕蛟之船攻至雙獅,而東海戰事全面爆發。

不止是平南,漆琉島亦同時開始清除異已,倭寇大軍也頻犯東海,暗中又現新勢攪得渾水更深,晉王十萬水師已抵三港,另有六省豪傑盡皆奔赴東海,亂相四起。

不出十日,雙獅被破,沙劍飛棄島,上了宮本和源的船,向漆琉逃去。平南勢如破竹,一舉占下雙獅數島。

“景姐,追上了!”周河氣喘籲籲地爬上霍錦驍的督軍寶船,向霍錦驍急稟。

“我看到了。”霍錦驍站在船舷前,舉著觀遠鏡遠眺。

日暮夕色,蒼涼血霞之下,幾艘船飄飄搖搖壓浪前行,帆上隱約的玄武像,正是宮本和源的船,沙劍飛父女應該都在那幾艘船上。

“雙獅島已被我們控制,只差沙劍飛,不過宮本和源倒是棘手,他是倭人,家族與三爺有淵源,炎哥問,我們動不動手?”周河討她示下。

霍錦驍放下觀遠鏡,略作思忖:“事已至此,仇怨早就結下,現在再談給三爺面子已經晚了。再說,我們與雙獅開戰已經這麽久,如果三爺想管,早就派船來了,哪還等到現在。你告訴炎哥,照抓不誤,一個都不許放過!分三路圍上,等我信號。”

“是。”周河領命退下。

四周無人插話,霍錦驍的耳邊只剩風浪聲。

祁望蟄伏東海多年,平南的實力,比她想像中要大多了,不動倒罷,一動就震驚東海。

連占數島,只怕和雙獅島這一戰結束,平南已能位列東海海梟前三,算作異軍突起。

這麽大的實力,祁望藏得好深,他不是個求和的人,若他未死,會將平南的實力用在何處呢?

霍錦驍忽然好奇。

————

是夜,紅色火箭破空,發出鶴唳般的尖銳鳴聲,海面轟然一聲巨響,炸起水花成幕。

無數艘小型戰船像夜幕裏長出的獠牙,朝著前方幾艘正全速逃走的大船圍去。海面上響起一陣箭雨落水的“噗噗”聲,慌亂的驚叫聲與刀刃聲交錯成誰都聽不明白的樂音,火光不時竄起,染得海面一片不安的紅。

不知多久,這聲音方漸漸小下去。

“景姐,共七艘船,已經控制了五艘,只剩兩艘還在負隅頑抗。”周河站在戰船上向霍錦驍回報。

話音才落,他眼前人影一晃,霍錦驍已經跳到他的船上。

“走,打掃戰場去。”她唇角微翹,是抹彎刀般的笑。

戰船速度很快,轉眼逼近宮本和源的船,霍錦驍已看甲板上纏鬥不休的人,不等接舷,她便掠身飛上玄武船去。左右兩側各有人揮刀圍來,她旋身飛踢一腳,將左側靠近的人踢飛,手中軟劍彈起鋥亮霜光,劃過右側那人胸口——手起劍落,人已倒地,她似電光般竄過,如入無人之境。

黎明將至,月星皆泯,海上只有幾點燈火如星,隨浪起伏。

“景姐,抓到沙家父女了。”周河把沙劍飛、沙慕青押到甲板上。

霍錦驍正站在艙前拭劍,劍上的血跡一遍擦不凈,她來來回回地拭著,看到人只“嗯”了聲,頭也沒擡。

“宮本和源沒找到,炎哥正在帶人繼續清理戰場搜人。”周河又道。

“倭人擅偽,這麽搜沒用。”霍錦驍震震劍,朝沙家父女走去,停在沙慕青身邊,以劍尖挑起沙慕青的下巴,“沙姑娘……哦不……宮本夫人,別來無恙,你的夫君呢?”

沙慕青裝束已改,身上是倭人吳服,梳著油光的發髻,露飽滿額頭,臉上搽著厚重的粉,仍舊是美艷無雙,擡頭時一雙眼眸卻似淬毒般望向霍錦驍,卻在見到她冰冷的目色時不禁一顫。

彼此都已不是當年模樣。

“我不知道。”沙慕青把頭從她劍尖挪開垂下。

霍錦驍繞著二人慢慢走了兩圈,停在沙劍飛身邊,沙劍飛有些懼意地瞪著她,額上細汗遍布,她的目光從他手上掠過,他的手正在顫抖,眼珠左右轉著,不知在看什麽,忽然“砰”一聲跪下:“景姑娘饒命,饒命!”

沙慕青被沙劍飛這一跪驚得退開半步。

霍錦驍慢慢踱到沙劍飛面前:“宮本和源呢?”

“不知道,我真不知道,他可能見勢不妙早就棄船跑了。”沙劍飛壯碩的身子跪在地上,不斷地抹額頭上的汗,“景姑娘,求你相信我,我的船和島都給你,求你饒我一命!”

霍錦驍又走了兩步,眼見要從沙劍飛面前走過,沙劍飛目光變了變,一邊求著饒,一邊猛地跳起,雙手狠狠抱住她的腿,讓她難邁步。

甲板的桅桿上,人影忽現,將森冷槍口對準霍錦驍。

“小心!”周河發現不對,急吼一聲,想要推開霍錦驍已然不及。

天際一抹蒼影悄然俯沖而下,從桅桿邊啄過。

兩聲槍響一前一後打破海面寂靜。

“啊——”桅桿上偽裝隱藏的人從高處落下,狠狠砸在甲板上,小腿的血頃刻流上甲板。

沙慕青蹙起眉,冷聲道了然:“廢物。”

霍錦驍把手裏的槍轉了轉,槍口抵在沙劍飛頭上:“不想死就松手!”

沙劍飛面色慘白一片,這下真的癱軟在地。

“我早說了,要找偽裝的倭人,普通辦法可沒用,還是我的寶貝厲害。”霍錦驍脆聲道,將左手舉起。

金烏在火把下閃著迷離的金絲芒,天空一只龐然大物飛下,直直落在她手臂上。

獵隼已然成年。

“乖。”她摸摸它的腦袋,震了震臂,雪白的獵隼再次飛起,停在了她身後船舷上,一雙珠玉似的眼警覺地盯著四周。

“宮本和源?”她看向落下那人。

那人身著武士服,剃著月代頭,委頓在地,幾番掙紮也未能站起,看模樣不過三十出頭,橫眉吊眼,面相不善,看到她便嘰哩呱啦說著倭國話。

霍錦驍掏掏耳,嫌煩:“先把他嘴堵了!周河,讓炎哥過來吧,別搜了。”

周河剛要走,她又道:“對了,再派人把丁鈴請過來,她學過些倭話。”

“是。”周河領命下去。

霍錦驍從身旁屬下手裏取過火把,走了兩步,將手一伸,火把橫到了沙慕青面前。沙慕青的臉險被火舌燙到,她嚇得忙把臉別開。

“宮本夫人,我有些話問你。”霍錦驍道。

“我沒話能替你解答。”沙慕青仍嘴硬。

“你們當時潛入平南盜圖,又偷襲玄鷹號,是想進入海墳區?”霍錦驍將火把晃到她另一側臉頰旁邊。

火光晃得沙慕青半閉了眼,咬牙道:“是。”

“為何想進?”

“有人告訴我們,海墳區裏藏著朝廷失蹤的五尊火/炮與一批軍/器。”沙慕青覺得臉被火把烤得滾燙,只要她再舉進一些,她的臉就徹底毀了。

“誰告訴你們的?”霍錦驍又問。

“烏……烏曠生。”

語一落,沙慕青便覺得臉頰一涼,她已將火把收走。

冷風撲來,沙慕青的臉被吹得刺疼。

霍錦驍蹙了眉。烏曠生不就是當初金蟒島雷尚鵬的軍師?還沒死?

正想著,許炎翻身上船,匆匆走來:“景驍,漆琉島的船來了。”

霍錦驍回神。

天不知幾時亮起,有兩艘船遠遠駛來,船帆之上是巨大的半人半蛟像,桅桿上的旗幟則是黑底金線的三叉戟圖案,果是三爺的船。

只有兩艘,那便不是來打架的,是來要人的。

霍錦驍笑笑:“把他們先帶下去,我們迎接貴客。”

作者有話要說: 一想以前發的預告小段子都要寫完了,我就特別開心。

☆、漆琉之邀

漆琉島來的人是蕭連山。

霍錦驍曾與此人有過一面之緣, 當初她初掌燕蛟, 就是此人送來漆琉島半丈節的邀請。算算時間,漆琉島的半丈節也快到了。

“景姑娘, 兩年不見,別來無恙?”蕭連山很快被迎上船。

此時天色才亮,朝霞燒雲, 天光傾出, 似明非明。

早有人從宮本家的船艙裏搬來桌椅,霍錦驍坐在桌旁泡茶,動作嫻熟, 蕭連山上船時恰了泡出一壺茶,她斟滿兩杯,並不起身迎人,只是將茶一推, 道:“蕭兄,快請上座。漏夜行船,蕭兄辛苦了, 喝杯解乏茶。”

蕭連山對她的印象還留在兩年前——有些能耐,但還是稚嫩。他從沒將此人放在心上, 轉眼兩年,她竟像變了個人似的, 舉手投足都沈靜了。

“好,那蕭某就不客氣了,多謝姑娘這茶。”他一屁股坐下, 端起茶一飲而空,“好茶!”

霍錦驍又執壺倒茶:“蕭兄覺得好,那便多飲兩杯。”

“不急。茶要慢慢飲,話要細細敘。”蕭連山一掌壓在杯上。

“蕭兄說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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